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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哈爾移動城堡》:童真的幻滅 

by 梁山伯 <liangshanbo@butterfly.com>

莎利文的一句「Happy ending」是多大的反諷,宮崎駿動畫的大團圓從來都是理所當然,怎麼要蛇足地點破?而在哈爾與蘇菲輕吻的時候,怎麼我們感受到的不是生機與活力,卻是荒蕪?

「對立」(不一定是正、邪)與「成長」是宮崎駿動畫的兩大命題。《天空之城》是公主與篡位軍團的對立,《幽靈公主》是人類私心與自然的對立,《千與千尋》是資本家與勞動者的對立,簡化的世界觀構成了一個鮮明的童話世界。《哈爾移動城堡》的童話色彩明顯比他的前作淡薄,不再是壁壘分明的二元世界,沒有要搶奪飛行石的軍隊,也沒有為了謀利而剝削小孩的僱主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:沒有動機/意志的人物,沒有目的的戰爭,沒有目標的遊蕩者。荒野女巫出奇不意將蘇菲變成了老婆婆,但不見得能夠單純地判別她為片中的「惡人」(villain)更不見得因此劃下了對立的界線。這種較人性化的處理在湯婆婆身上已見端倪,湯婆婆的私心還有一種「動機」:金錢,而荒野女巫從有法力到失去法力,都是一種無動機的混沌狀態,她時而令主角陷入劣境,時而又好像幫了他們一把,都是出於一種純粹的任性,按照欲望行事,熟悉宮崎駿童話世界的小朋友未必能夠理解這個角色是怎麼回事,她卻無疑是現世的最佳寫照,社會上不是有太多不為甚麼而奮鬥,卻知道任性妄為的人?

無動機之餘,更莫說有原則。莎利文與荒野女巫的配搭令人想到《千與千尋》的湯婆婆與
錢婆婆。假如《千與千尋》是殘酷現實社會的縮影,《哈爾移動城堡》的演進才叫引怵目驚心。湯婆婆和錢婆婆的「營運模式」完全不同:湯婆婆講求個人資本最大化,與人的關係建立在買賣上,會在合約精神下使一下小手段;錢婆婆則是大家庭式的師徒制,容不下異己但講求忠誠與照顧。孰優孰劣也好,她們均服膺於制度,重視原則。荒野女巫的任性卻完全不受控制,只會施咒不會解咒,管他呢,害蘇菲也不見得是出於惡念或報復,倒像是貪過癮來一下。莎利文更是已融入在建制中,隨心所欲在幕後操縱,將制度玩弄於鼓掌中的老太后。這兩個老年角色實在太真實,一下將以往宮崎駿世界的老人面容(persona)反轉,令影片走向更黑暗陰沉的極端。

至於那場戰爭,是為甚麼而戰,國王及哈爾的師傅要哈爾怎樣幫忙(他們的「軍力」已是如此龐大),都晦暗不明,發展到後來更成了哈爾討伐戰。哈爾本人的立場又怎樣,他是因為懦弱而迴避?還是在抗拒戰爭本身?電形對「戰爭」的立場也含混不明,煙火熏熏,不見得在批判戰爭造成的衰敗與生靈涂炭。不復見《天空之城》以廢虛對文明作出控訴的悲情,也不見《幽靈公主》對大自然的嚮往、對和平的憧憬,放眼盡是混亂的戰場,卻沒有對和平的渴望──可能現代人渴望的其實是戰爭。結尾戰爭結束後也沒有萬物回春的生機,只是一片衰敗虛空。

說到「成長」,以往的宮崎駿人物都在困惑與失敗中漸漸掌握力量與自信,展現活潑明
亮的生機。相比《龍貓》的活力,《魔女宅急便》的輕快,《千與千尋》的積極,《哈爾》瀰漫的是一種無力感。哈爾因為頭髮變色而捂著臉大使性子的一場叫人嚇了一跳,原來片首那個為少女解圍的美少年只是一個幻像,真正的他任性、軟弱,為了小事一蹶不振,不敢上戰場還要推蘇菲做擋戰牌去回絕。依舊是有待成長的小孩,這一次,卻不再有童真。由始至終哈爾都沒有找回他的心:他的自我放逐難道真的因為他交出了心臟?還是因為他由始至終都沒有自我,沒有目標?後半段他屢次撲入戰場,但我們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甚麼,一片模糊,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制止,還是在參與,還是通過這種「參與」自以為找到了一點甚麼。

不要以為他突然趕到皇宮救出蘇菲是一種覺悟,他只是不想蘇菲離開他。為甚麼不想蘇菲離去?維繫兩人的斷不是PAZU與SITA那種互相扶持。「你可以扮作我的母親……」──戀母的意味一直昭然若揭,哈爾生命中的三個女人──荒野女巫(不難推想她與哈爾曾有點轇轕)、莎莉文、蘇菲......他不是拯救蘇菲的英雄,只是一個害怕被孤立的小孩。

小千明白為了救回父母、為了能在這個世界生存必須努力工作,琪琪即使最終還是只會操控掃把,也在迷失的過程中找到了自我。哈爾卻是由始至終不曾有過自我,也未有成長,殺那間站了起來,不是基於積極心態,卻只是小孩要抓緊身邊一切的叫囂式行為。「我找到了要保護的人」這句原本很有份量的話薄弱得近乎可笑,是誰在保護誰?卡西化(Calcifer)的任性令觀眾覺得可愛,因為他只是一團火,我們以為它肩負插科打諢的任務。但它不止是一團火,其實是哈爾的心:覺得別人欺負自己,要人哄,危難時只會抱著木頭呼救,毫無自立能力……哈爾是缺乏童真的小孩,與兩位老人家一樣,是宮崎駿式人物的徹底顛覆。卡西化不是一個引人發笑的喜劇角色,它其實承載著創造者最沉重的憂患意識。

驀地驚覺片首開闊的青空與後來的影像是如此的格格不入。宮崎駿一手創立了純真明朗的世界,再親手把它推翻:俊美少年為女孩解圍,還牽手帶她漫步雲端馳騁天際。不不不,真實的世界烏煙瘴氣,少年不堪一擊又缺乏目標,並且拒絕長大,這才是現實。

甚至蘇菲也沒有想過要回復本來面目,她知道必須要離開帽子店,但之後何去何從,沒有打算,隨著命運的引領安於在移動城堡做打掃老太婆。與其說這是樂觀的隨遇而安,不如說是漫無生活方向的頹廢,比慵懶的小千更加不堪。

為了拯救落地即消逝的流星免於幻滅而交出自己的心,本來是夢幻般的浪漫,但宮崎駿不再相信童話,故事充滿憂傷。母親欺騙女兒,表情輕描淡寫,連內疚的能力都失去。哈爾的城堡是破敗不堪的爛鐵,處處有家其實處處不是家,闖進去都是虛空荒廢已久的空屋,像哈爾的心。至於人們,都是漫無目的的漂流者。

他有意不再讓追隨者安逸於昔日的夢幻國度,將明亮的願景(vision)換成令人不安卻又是無比真實的混沌,信念與希望被模糊,展現的是令人不得不氣餒的「現實」。繁花盛放的平原在稍瞬即逝,不是主角的最後歸宿,甚至不是他們理想中的樂土,背後沒有希望,美好的畫面蒼白無力,末段蘇菲屢次通過親吻他人解困,似在歌頌一種真率,但少女的單純真摯缺乏底蘊,過濫又重複的場面只顯得表面,是不再樂觀的宮崎駿在嘲笑自己嗎?

寂寂荒原,天殘地缺,無家可歸的浪蕩者一起展開漫無目的的游蕩,這個所謂的大團圓結局,怎看也只是荒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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移走了宮崎駿的童話世界  混沌的城堡誰的心也動不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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